当前位置: 首页  >  文艺  >  正文

文艺

《椰林湖》|老刘头

作者:热带医学院 唐杨 编辑:宣传部-邓可颂 阅读量: 更新时间:2024-08-05

老刘头是镇上的教书先生。他身材很清瘦,苍白脸色,两腮向内凹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他常穿件灰布长衫,熨烫得很齐整,一丝褶皱也无,似乎天天打理。他说话尖酸刻薄,人做得又吝啬,别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刘酸抠,不过没人敢当他面叫。

他常夹着本国语课本,在茶馆外面的雨棚下备课。每次他来,什么都不点,总是向我讨水润口,一杯接一杯,且一坐就是大半天。他这个人,我不仅不喜欢,还很厌恶,总希望他能早些走,却又不能撵他。他每天戴着副墨镜,晚上也戴着,问他他说是在上海念书的儿子给他邮寄过来的,德国进口的——其实不问他也会说,现在整个镇子都知道他有一副德产墨镜。

他有过一个媳妇,小他五岁。与他相反,他媳妇体态臃肿,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歇气的程度。其为人泼辣,又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常和小摊贩吵架,说是缺斤少两。偏从这点才能看出她和老刘头是两口子。摊贩们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平日里得过且过,即便是亏本生意也做。有一次这女人看上了布庄的一匹料子,嫌定价贵,在店里撒泼,被人家请的打手按到水缸里教训。数九寒天,河上的冰还封着。那女人回家后就病了,没过多久就病死了,算起来也就是两三年的样子。

自那之后,老刘头两个多月没来茶馆。再次见到他已是春天了。他依旧穿着件灰布长衫,但又脏又破,破的地方也没有打补丁,就任由它破着。衣摆像是被揉烂了的纸团,我总觉得那皱褶处藏着虱子。他一到店,就坐在雨棚下,招呼我给他上白开水。正是放学的时间,店里坐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围在一起看最新版的时尚杂志,我也跟着凑热闹。老刘头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不说话,只呵呵笑。一姑娘生气地叫:“你干什么!”老刘头用他几月没剪的长指甲敲桌子,“你这东西是新开的科目么?”“是杂志。”老刘头把他那本国语课本撂到桌面上,“那破烂有何用?你看这个,这个——”“关你什么事!刘酸抠!”老刘头的脸一下子变得又青又紫,手指甲快要嵌进桌子里,嘟囔了句“朽木不可雕”,甩袖子走了,连课本都忘了拿。我正懊恼于被人打搅,见这老顽固被气走,便跟着那帮姑娘笑,几桌散客也笑了起来。

掌柜本来就不悦老刘头蹭水喝的行为,最近生意不景气,便告诉我以后白水也要收费,按比酒便宜一文的价格收。他还说要整改历史沿革问题,把老刘头以前喝的也给收了,念他年岁大,只收一贯铜板。他说这话的表情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圣人。我听不懂那些新词,只知道要收钱,便趁着老刘头来店里的时候跟他说了。他先是不解,而后气恼,最后无奈地说:他没钱。听人家背地里议论,老刘头家里穷,媳妇得病的时候败光了家底。为了供儿子在上海念书,每个月入不敷出。再加上他年岁大,不多日应该就被学校清退了,弄不好会上街讨饭吃。我建议他卖了那副墨镜抵债。他不同意,说是儿子寄的,不能卖。我便问他儿子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儿子在上海上学,最近在跟一个什么部门的领导做事,不和我一样没出息。我不说话了。于是他的名字一直挂在店里的赊账本上,后面跟着一贯铜板四个字。

老刘头不来茶馆备课了,店里的客人愈发肆无忌惮,说他如何的尖酸如何的吝啬,好像说这些就能挣钱似的。我趴在柜台上听他们的车轱辘话,全然没了之前的乐趣。有人问老刘头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茶馆,有说死了的,有说去上海了的,什么猜测都有,只有我知道是因为那贯铜板。后来有一天,大约是年前两三天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走进来,口口声声说是来替人还债的。我问是谁,他说是老刘头。我打量起他来,见他一身西服,脖颈上围着灰色的围巾,脚踩油光锃亮的皮鞋,手里还拉着个带轱辘的箱子,像是时尚杂志里的模特,心想老刘头还有这样的亲戚?便不住地问他:“是老刘头么?你确定是老刘头?”他点头。我忽地想起了什么,“你不会是——”他有些羞于启齿,“是……是我的父亲……”“他人呢?”“前阵子叫车撞了,没治好,死了。”我看着他亮闪闪的袖扣,“他哪来的钱治?”掌柜从旁边插话:“老刘头有钱?有钱欠我的!”我问他:“你知道欠的什么么?”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掌柜,并不答我的话,只谄媚似的笑着。

于是,赊账本上的字和老刘头一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