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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访谈丨站在医学科研与教育前沿 ——专访中国科学院院士 陈国强

2024-11-12
阅读量: 更新时间:2024-11-12



◇APL在白血病中属于“小众”,更多的白血病还是依靠化疗,难以治愈。继续攻克其他类型的白血病,依然任重道远

现代医学发展轨迹和社会发展趋势决定,未来30年,医学革命将处于攻坚阶段,医学科技将处于爆发期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陈凯姿

“千忙万忙,不抓落实就是瞎忙”“强叔和你们一起奔跑”“唯有改变方能‘破天荒’”……去年9月,按对口支援海南自由贸易港要求,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原院长、60岁的中国科学院院士陈国强来到海南医学院(现海南医科大学)担任校长。他没有架子,只有邻家大叔的亲切、幽默和魄力,发言金句频出,为青年学子乐道。

今年4月,中国医学科学院发布了《中国21世纪重要医学成就》,“基于髓系白血病发病机制发现新的白血病生物分子标志和药物靶标”入选,长期致力于白血病病理生理学与治疗学基础研究的陈国强,是其主要研究者之一。

自承喜欢“卷”的陈国强取得科研硕果后步履不止。从上海到海南,他把激情和务实的作风带给了两地师生,大刀阔斧推动医学院校的系统改革。在接受《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陈国强说,他将继续“用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帮助更多青年学子成长成才,助力强国建设。

大海捞针般发现白血病药靶

《瞭望》:人们“谈之色变”的白血病,为何被称作“血癌”?

陈国强:白血病是一类起源于骨髓造血干细胞的恶性肿瘤。人们将其俗称为“血癌”。在我国,白血病大约占所有恶性肿瘤总发病数的5%,在儿童及35岁以下的人群中则居第一位。其中,又以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最为凶险和致命。

白血病人骨髓中不断制造大量不成熟的白细胞,这些白细胞数量很多,但都是些“幼稚细胞”,就像一些“娃娃兵”,没有抵抗敌人的能力,病人很容易被感染、贫血、出血,严重时可发生颅内出血。

《瞭望》:你是从什么时候接触到医学以及白血病研究的?

陈国强:可以说是“阴差阳错”。我出生在湖南省攸县的一个山村。1980年,我二战高考勉强够到本科线,当时在志愿栏填满了“政法”类专业,等来的却是当时还默默无闻的衡阳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大学二年级,血液学泰斗王振义教授从上海第二医学院(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来讲课,七天九场,我都没有缺席。教授的讲述一丝不苟、抽丝剥茧,点燃了我学医的浓厚兴趣,并立志毕业后师承王老师。

1985年,我以委托培养的身份拜在他门下,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如约回到衡阳医学院教了5年书。由于心中梦想未灭,便在30岁再闯上海,继续跟随王老师读博,进入白血病治疗研究领域。

《瞭望》:如何为患者带来根治白血病的希望?

陈国强:读博期间,我有幸参与挑战世界级难题——APL治疗。

早在我攻读硕士研究生期间,王振义老师就开始研究全反式维甲酸治疗APL,使诱导分化治疗白血病从假说成为现实。但应用维甲酸治疗APL后,多数病人易复发,并产生对维甲酸的耐药性。我的研究方向就从这里开始。通过导师们的指导,我对减少维甲酸的口服剂量是否依然能够有效治疗APL并减少耐药性和复发等问题进行了研究,相关成果发表在国际学术期刊《白血病》杂志上,成为我在国际期刊上的处女作。

1972年,哈尔滨医科大学发现了砒霜的主要成分氧化砷对APL的疗效。但相关论文并不详尽,阐释机制不清,难以推广并走向世界。于是我又开展了一系列实验,发现氧化砷能够诱导APL细胞分化,促进细胞凋亡,并揭示其分子机理,相关工作均在国际权威刊物《血液》发表。后来的国内外临床实践,也证实维甲酸和氧化砷联用,可以使95%的APL病人得到治愈。

其实,APL在白血病中属于“小众”,更多白血病还是依靠化疗,难以治愈。继续攻克其他类型的白血病,依然任重道远。

后来我们又发现腺花素和低氧环境可以诱导其他类型的白血病细胞分化,并明确PrxI/II作为治疗白血病药靶的重要性,这一成果入选了2012年度“中国科学十大进展”,德国马普研究所的科学家将它列为"大海捞针般发现药靶的十大成功案例之一"。

医学科技创新要有效地“卷起来”

《瞭望》:你的成就让我们了解了病理生理学。你是怎样把这个曾经的边缘学科发展成国家重点学科的?

陈国强:病理生理学研究疾病发生发展过程中机能和代谢改变,为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提供重要理论依据。2002年,我从美国做了两年访问学者回国后,接受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邀请,离开了当时的上海血液学研究所,担任学校基础医学院病理生理学教研室主任。当时员工仅有10人,研究经费不到3000元,学术成果也极其匮乏。

我当时的想法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于是借了70万元,立下“军令状”:5年内,科研经费达500万元以上;有高质量论文发表在国际一流专业学术刊物;带出一批至少能承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科研队伍。若一项不完成,就卷铺盖走人。

口号喊了,剩下的就是没日没夜苦干。3年内,教研室创建了完整的实验技术体系,还承担20多项国家和上海市科研项目,在国际重要专业学术刊物上发表20多篇论著。5年后,一跃成为国家重点学科,并高效建设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与我一起奋斗的青年人都承担了国家科研项目,并在国际权威刊物上发表了他们的处女作。

《瞭望》:从搞科研再到医学教育,这么多令人惊讶的成绩,似乎跟你喜欢“卷”的个性有很大关系?

陈国强:我骨子里可能有湖南人那种“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性格。在上海,我手书“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挂在办公室,并始终相信,敢于把自己逼上梁山,才有冲劲。

2010年我担任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院长,当时科研氛围并不浓厚,青年教师苦闷焦虑,临床研究更有短板。我发起试行本科生教学“班导师”制,率先做起“班导师”,同时我们在职称要求、导师遴选、教学改革、人才引进、青年成长、临床研究、国际交流等方方面面稳步进行了综合改革。把大家带动起来,不断倒逼青年人才拓展视野,参与科研,教学相长,造就了一批名医名师名家。

如今,我接受邀约来到海南,也依然将那幅警语悬挂起来。我来海南医科大学不是来养老,而是希望提升格局、拓展路径、实现新发展,助力自贸港建设。因此,大家必须“卷”起来,正所谓“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不出活”。

刚到海南我就密集调研16个行政部门,从如何引进优秀医学科学人才到怎么改善学生学习生活条件,内容涉及学校大事小情。我经常独自去教室巡查,也悄悄地坐到教室后面听课。在察真情、实情后,我们稳步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一年里制定或修订了近80项制度,包括青年教师能力提升、科研奖励、职称改革、干部能上能下等。

我很欣慰,一年来学校发生了很大变化,精气神也得到大大提升。

《瞭望》:医学科技创新“卷起来”如何做到“有效”?

陈国强:无效率的“卷”是内耗,有效率的“卷”叫发展,我们需要“效卷”而不是“耗卷”。“效卷”的同时,要遵循大学的发展规律、医学学科的特殊规律和人才成长规律。所以,千忙万忙,不抓落实就是瞎忙;少些口号,多些实干,光动员没举措、没实招,就是白动员。

说到底,教学科研人才一体化最后要做到不需要动员,成为自觉行动。学术水平提升了,教学质量和科技创新能力加强了,可以提升新质生产力水平,至少去参加学术会议的底气足了,在业界的影响力就增大了。

唯有改变方能“破天荒”

《瞭望》:目前我国医学创新和教育尚存在哪些问题和短板?

陈国强:一方面,医学的原创性发展非常不足。在精准医学、再生医学、转化医学、智慧医学、数字医学等概念层出不穷的当下,我国临床研究能力整体较弱,很多创新药物、医疗器械甚至实验室培养细胞的培养液和小牛血清都源自国外。落后的原因在于基础理论研究跟不上,如果源头和底层的东西没有搞清楚,又何谈尖端创新?

另一方面,我国基础医学研究领域缺乏一批敢于冲击重大医学科学难题,特别是在“无人区”探险的人才。我国医学教育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突出。由于入学录取方式、学业年限、专业设置等限制,医学生专业知识结构单一、创新能力不足。相对于临床医学专业来说,目前愿意选择基础医学专业的优秀学生依然有限,跟踪模仿有余,原始创新不足,让基础医学领域的青年才俊难以脱颖而出。

再就是,怀疑和批判永远是医学的生命。现在,浮躁和功利成为医学人才培养的严峻挑战,改善学风教风是医学人才培养的当务之急。

《瞭望》:关于医学人才培养,主要着力点应在哪些方面?

陈国强:培养卓越医学人才,应该通过育引并举,不拘一格选好、用好人才,激活人才活力,以上率下,构建教学、科研、医疗和管理的协同和包容性发展体系,造就“眼中有光、胸中有志、腹中有才、心中有爱”的卓越医学人才。

从医学人才需要具备的专业素质和时代适应性来看,要加强医学生的人文素质和职业精神教育,培养适应新技术革命、运用交叉学科知识解决医学领域前沿问题的高层次复合型医学创新人才,重点培养学生逻辑思维、批判性思维和系统性思维。同时,在创新人才培养实践中,求真、求实的学风要成为植根于师生内心的修养自觉,鼓励自由畅想、大胆假设、认真求证,在“快餐时代”让心静者胜出。

此外,我在海南医科大学强调,从今往后校领导、中层领导,附属医院的领导,原则上不允许申报各类海南省级的科研项目,把这些项目留给青年老师和青年医务人员,成为支持他们科研发展的第一桶金,让他们比我们这代人更有成就感。

《瞭望》:被学生称为“网红”校长、“卷”校长的你,后续会如何继续影响年轻人?

陈国强:层出不穷的生命医学新理论、新技术将以更快的速度推动医学发展和进步,信息学、大数据、人工智能、数字医学将颠覆医学工作的方式。不管技术的变化如何炫目,万变不离其宗,“医者之一生,乃为他人非为自己,不思安逸,不顾名利,唯舍己救人而已”。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一句话:“用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用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用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作为站在医学科研与教育前沿的一员,虽年过花甲,我依然保持那种激情和年轻的心,希望帮助青年学子汲取力量、习得方法、明确方向,成为他们通向医学小目标的一块垫脚石。

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优质的医学教育——我真正的梦想是这个,来海南的动力也是这个。现代医学发展轨迹和社会发展趋势决定,未来30年,医学革命将处于攻坚阶段,医学科技将处于爆发期。我将继续以身作则,润物细无声地鼓励学生和青年们,不做“佛系”的旁观者。坚守学医这条路,就要练就上得了课堂、下得了病房、背得了考点、写得了标书、做得了实验、发得了论文、耐得住寂寞、挡得住诱惑的深厚功底,最后成为人民群众欢迎的好医生。


(《瞭望》2024年第4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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